佛山母女 大雨中逝去

2018-06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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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来自 佛山母女 大雨中逝去 -微博账户: 人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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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罗婷

编辑:赵涵漠


6月8日中午12点56分,佛山市气象台发布禅城区雷雨大风黄色预警信号,特意在微博上附上了防御指引,第三条是:切断霓虹灯招牌及危险的室外电源。

晚上6点55分,一声惨叫从街道上传过来。在公交站广告牌的最左侧,倒在水面上的,是一对本该坐上归家大巴的母女。43岁的梁云,9岁的陈霜怡。

6月13日早上8点,佛山暴雨如注。陈武龙带着妻子和女儿的骨灰,坐上了回玉林老家的车。

青山不远处,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家。

台风

6月8日是台风天,对于9岁的陈霜怡来说,却是个开心的日子。

首先是她在佛山的学校停课了,她不用早上6点起床,再坐两趟公交去学校上课。更让她高兴的是,妈妈梁云改变了主意,同意这天晚上带她坐大巴车回广西玉林老家。妈妈陪她和哥哥在佛山上学,与爸爸分居两地。现在她终于就要见到思念的爸爸和奶奶,还可以在老家玩上整整两天。

整个白天,窗外都是倾盆大雨。受第四号台风「艾云尼」影响,佛山五区齐挂台风蓝色预警信号和暴雨红色预警信号。这天的降雨量,破了佛山1957年有气象记录以来的纪录。

下午6点,临近下班,烦躁的情绪逐渐在佛山城里蔓延。这座城市大塞车,上千辆汽车在积水的大街上动弹不得。车外是泼下来的大雨、行道树上被打落的紫薇花、成串劈下来的青芒果,车里是满脸愁苦的上班族。

6点18分,陈霜怡已经吃完了晚饭,用舅舅的手机给爸爸陈武龙发了一条微信:「爸今天晚上我和妈妈回去你惊不惊喜!」陈武龙回复了她一个大笑的表情。

很快,陈霜怡就和梁云出了门。她们要去长途汽车站。梁云已经在网上订了当晚7点50分开往玉林的大巴。梁云习惯坐这趟车,票价130元,晚上出发,5个小时后到达,陈武龙会去接她们。

按照惯例,梁云应该会打车去车站。但是这天雨实在太大,打不到车,母女俩只好从体育路10号的住处出发,穿过巷子,走7分钟左右,到达最近的建行公交站。网上流传的视频可以看到,她俩都穿着短袖、短裤、凉鞋,没有带大件行李。这时已经入了夜,街边的路灯、公交站的广告牌都亮了起来。

一些细节现在看来像是隐喻。

这一天的早上9点,一位姓杨的先生在佛山问政平台上问佛山市水务局:「年年水浸,(你们)有没有实事求是的想解决办法?」得到的回复是:我们将结合您所提的意见,提升应对超强降雨的能力,全力保障市民的出行方便和生命财产安全。

8日中午12点56分,佛山市气象台发布禅城区雷雨大风黄色预警信号,特意在微博上附上了防御指引,第三条是:切断霓虹灯招牌及危险的室外电源。

6点54分,在紧邻建行公交站的花园购物广场二楼,邓皓宇正在自家店里和朋友吃饭。雨下得太大,积水先没过了街边人行道的台阶,又没过了商场的第一层台阶,他们不敢回家,只能草草吃点。席间他们还谈起在邻市肇庆,大雨中有人触电身亡的事情。

一分钟后,一声惨叫从街道上传过来,邓皓宇听着一激灵,形容那种声音是:「如果你没有听过,你是想象不到的。」他以为是公交车压了人,冲出去发现并不是。

两个人已经倒在了水里,就在公交站广告牌的最左侧。通讯记录显示,6点55分,邓皓宇报了警,通话48秒。

倒在水面上的,就是那对本该坐上归家大巴的母女。43岁的梁云,9岁的陈霜怡。

电流

她们倒下的地方,是佛山市区的繁荣地带,很快人们围了上来。

7点整,警察到了;7点零8分,佛山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到了;7点11分,佛山市中医院的救护车也到了。但这对母女还保持着在水中的姿势。那时距离事件发生的6点55分,已经过去了16分钟——因为不知道她们身边那滩积水是不是带电,没人敢贸然上前。

其实,也有人曾试图上前。据目击者说,一位路过的年轻男子曾想走过去拉起她们,但走到距离她们一米多时,感受到电流,只能返回。

在场的急诊护士罗健告诉《人物》,他听到周围的人都在喊断电源,「但问题在于,你要怎么断?这个电源在哪里?我们找不到断电源的那个开关。」

迟疑了两分钟,医护们知道不能再等了,蹚进水里把母女俩拖了出来,放到路边水相对浅的地方开始做心肺复苏。参与抢救的佛山市中医院急诊医生邝敏华记得,那时母女俩都没了生命体征。她开出的病历上这样写:到诊时患者意识丧失,呼之不应,颈动脉搏动消失,自主呼吸消失,双瞳孔散大固定。

考虑到现场环境的不确定性,两家医院很快各拉了一名患者回院抢救。梁云被佛山市中医院带回,病历显示,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,她被持续心肺复苏,气管插呼吸机,反复推肾上腺素,但已经太晚了。

佛山市中医院急诊科接诊了梁云的老医生冯锦昉说,医学上有个词叫「黄金五分钟」,如果心跳停止五分钟,大脑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永久性伤害,导致脑死亡——这是决定患者生死的黄金抢救时间。几年前,佛山东方广场也有人触电,但伤者是电工,同事一直为他做心肺复苏直到医生赶到,后来这位患者完全痊愈。

梁云与陈霜怡没有遇到这么好的运气。从「黄金五分钟」的医学维度来看,再加上在水中头朝下的淹溺,其实早在晚上7点警察到达前,她们就已失去活下来的可能。

急诊室里,医生们反复讨论梁云的死因。灯光下可以看到,她的左耳耳廓、左边肩膀的局部皮肤是蜡黄的,这是典型的触电伤。冯锦昉说,「有水泡,有烧焦,有脱皮,有渗液,很明显这里应该是(触电的)入路,当时可能是接触到广告牌上面一部分。」

后面医生们得知了调查结果,确实是那块公交广告牌在漏电。

当梁云和陈霜怡被推进急救病房时,那班开往玉林的班车,已经从佛山大沥汽车站出发了。350公里外的老家,这个家的丈夫、父亲陈武龙,刚刚从上班的工地回到家,准备吃晚饭。在饭桌前,他接到了佛山警察的电话。

1000块的出租屋

陈武龙连夜从广西玉林赶来,到佛山已经是第二天清晨。

这段路陈家人很熟,经常走。夫妻俩从玉林山区来,十多年前就跑到佛山谋生活。15年前有了长子,9年前有了小女儿。一切细节都显示,这是一个清贫但快乐的家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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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妻俩有自己的规矩和决心。陈武龙负责养活家人,在佛山求生不易,几年前他决定回到广西,在工地做事挣钱。而梁云的工作是在佛山带好两个孩子——她不愿意让孩子回去,因为佛山的教育条件更好,她希望他们多读点书,以后可以不像父母这一生过得这样辛苦。

在佛山市中心体育馆路幽暗的巷子里,梁云和嫂子、外甥女合伙开了一家叫「竹沁安」的美发美甲店,店面不大,说是美发美甲,但推拿和泡脚也做,即使是这样,收入也没办法维持生活,还是要靠陈武龙寄钱来支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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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子三人生活节省,蜗居在老旧小区湿热的地下室里,一下雨屋子就潮得不行,晚上都是蚊子,但好在租金一个月才1000块,要比正常的楼层便宜,也就只好忍了。

陈霜怡和哥哥每天6点起床,一起去上学,他们在建行公交站坐车,还要转一次车才能到学校。但是她一直是很快乐的,邻居对她的评价是,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小孩子,美发店里的大家,都叫她「小可爱」。

对这个分居两地的家庭来说,她更像一个弥合剂。有时候陈武龙来佛山暂住,偶尔和梁云吵架,陈霜怡就会马上拉住爸爸,用手盖住他的嘴巴:「不能吵架。」再大的火气,陈武龙也气不起来了。

她还会直接表达对父亲的爱。陈武龙和梁云的微信聊天记录里,百分之九十都是陈霜怡的语音:「爸爸,我爱你,我好好学习,你好好赚钱。」「老爸,你现在辛苦一点,我们长大了你就幸福了。」有时候她会撒娇,那是找爸爸要零花钱的小技巧。对独自生活在老家的陈武龙来说,这都是重要的安慰。

在丈夫眼里,梁云也是个好妻子。她顾家、识大体,懂得孝顺老人。她和孩子远在佛山,但每周必定会给婆婆打一两个视频回家,让她看看孙子孙女。从聊天记录里看,陈武龙挣得确实不多,每回都是三百、五百地给妻子打生活费。但梁云没有过怨言。

出事前,正是这位妻子最发愁的时候。她担心丈夫的生计,和他在微信上讨论在老家养猪、养蛇的事情。还担心孩子读书的问题,一个学年要结束了,儿子将要中考、毕业,她在考虑他要去哪里读高中。小女儿也要进入新的年级,又要开始准备学费了。

6月7日下午5点零2分,她给丈夫发了最后一条微信:子女十多号就考试了,转学费过来。因为第二天就要见面,陈武龙没有回复这条微信。

再打开对话框时,已经是6月9日下午1点,那时梁云躺在佛山市中医院的停尸房里。

他给她发了一个哭的表情。

离家700里

6月8日这起触电事件发生后,佛山民众的讨论没有停止。

人们是有记忆的。有人翻出陈年的新闻。2011年10月,在佛山三水区文峰东路,一位13岁的少女被路灯电流电压连人带车击倒,随后逝世。更巧的是,2014年4月,就在离这次事发地不到500米的另一个公交站,大雨也曾导致公交站牌灯箱漏电。当时给出的解释是,灯箱的地下电缆受损。

在佛山问政网上,6天来有至少5位市民就这起触电事件提出疑问。截止到6月14日,佛山官方还没有就事故的具体原因给出一个答案。禅城区国土城建和水务局的发言人在6月13日下午给出的回复是:需时处理,请候复。

这种城市的生活逻辑、公民的行事方式,都在陈武龙的生活经验之外。乍一看他很强悍,留长头发、络腮胡,但在巨大的打击到来时,这位46岁农村男人的底色显露出来,表现出对命运的顺从和巨大的迷茫。

事发后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找他谈话,告诉他确实是广告牌漏电导致了梁云和陈霜怡的死亡。但他至今不知道公交站广告牌具体的漏电机制,也不知道这件事具体应该由哪个部门负责,甚至不知道国家是按照什么名目和原因计算妻女的补偿款——他说自己没文化,读书读得太少了。这些他不懂。

6月12日在佛山一处饭馆见到他时,他红肿着眼睛,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,强撑着安排远道而来的老家亲戚吃饭。有人劝他讨公道,但他愿意把这样的事情归结为「天意」,一再向我们强调,孩子学校的老师和校长都来看过他,老师还哭了,他很感动、很感恩。

唯一被刺激的时刻,是有人一直追问赔偿款,他被刺得提高了声音:「你赔钱有什么用?人都没有了。我要拿它去吃饭,不是吃我女儿和我老婆的肉吗?是不是?」他不愿意别人这么猜测他。

陈武龙还担心自己的儿子。15岁的儿子一周后就要中考了。青春期的孩子已经感敏沉默,不在别人面前显露伤悲。但是爸爸知道他有多伤心,他每天要去医院停尸房看妈妈两三次,看完,又跑到出事的公交站台哭。以后的上学路,再也没有妹妹作伴了。

9岁的陈霜怡小朋友其实不太喜欢佛山,她一直想回玉林老家,和爸爸、奶奶一起生活。在两封写给爸爸的信里,她的字迹歪歪扭扭,是这样说的:「爸爸,我好想回家读书,妈妈不gei(给)。爸爸您回去的第一天,我好想(你)呀。」

「爸爸,天气冷了给婆婆多穿衣服。小时候为什么带我来广东呢,为什么我是在广东成长,为什么我(在)家生的,而不是在家生ho(活),可是妈妈不给,我想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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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月13日早上8点,佛山暴雨如注。陈武龙带着妻子和女儿的骨灰,坐上了回玉林老家的车。按照风俗,她们被埋在了老家山中的祖坟里。

青山不远处,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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